他自比“宝玉”,跟随“心头的热爱”—— 用保文讲述“红楼”故事

来源:人民日报

作者:林温霜 刘佩琪 张婧妍

2020-12-14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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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锦衣纨绔之时,饫甘餍美之日······虽今日之茅椽蓬牖,瓦灶绳床,其风晨月夕,阶柳庭花,亦未有伤于我之襟怀笔墨者。”韩裴(见图)吟咏着《红楼梦》里的文字,语速不快却很流利。作为保加利亚汉学家,朗读《红楼梦》对他来说并非难事,每当读到兴处,他的表情温和率真,颇有几分少年意气。


  年过不惑的韩裴翻译出版过多部中国古代和近现代经典文学作品,包括《红楼梦》《七侠五义》、林语堂的《吾国与吾民》、莫言的《生死疲劳》等。其译作以还原度高、文化底蕴丰富为特点,受到当地文学爱好者的喜爱。保加利亚国家电视台曾对其《红楼梦》保文译本进行专题报道并评价称,“这是一部鸿篇巨制,规模是列夫·托尔斯泰《战争与和平》的两倍有余,影响力堪称‘千年一书’。小说人物繁多,心理迥异,个个栩栩如生,精确地呈现了18世纪中国贵族日常生活的全貌”。


缘起少林,梦圆红楼


  韩裴与汉语结缘于30年前。当时,他邂逅了中国电影《少林寺》,中国功夫和优美配乐令他爱上中国文化,从此对汉字着迷。他这样理解汉字:“汉字历史悠久,蕴含文化信息。它是一种非常美丽的艺术,孕育了不同的书法形式,传递出古代中国人的想法和看待世界的方式。每一个汉字都对应一种声音,锁在字形里长达十几个世纪,吸引人们去聆听它的故事。我对中文的热爱正是源于这种渴望,渴望能听懂汉字中的声音,用保加利亚文讲述汉字里隐含的故事。”


  1987年,韩裴在保加利亚出版的文学年鉴《图书世界》上第一次认识《红楼梦》。书中写道:“中国人会反复阅读《红楼梦》,用心学习,并且像读诗一样大声诵读”。韩裴发现,《红楼梦》是唯一一本演化出一门专门学问的中国文学,这门学问叫作“红学” 。这令韩裴感到《红楼梦》从名字到内容都闪耀着诗意的光芒,令他成为热忱读者。1992年,他尚在读大一,便向索非亚大学一位中文教授坦言,自己有一个梦想,要将《红楼梦》译成保加利亚文。


  虽然这个梦想早已生根,韩裴并没有急着追求成果,而是沉淀下来,在中国文化的世界中耕耘积淀。大学毕业后,他放弃工作,在一家修道院过着隐居生活,读书写作,学习古保加利亚文,有时也会将古汉语翻译成古保加利亚文。“闲云潭影日悠悠,物换星移几度秋”,转眼已是15年后。十五载春秋没有消磨掉韩裴对中文的热爱,反而使之更为深沉成熟。


  “当我还是个孩子的时候,闭上眼睛,想象此刻就这样流逝了而且永远不会再回来,这种昙花一现的感觉会使我感到很害怕。”这种感受被韩裴称为怀旧,是一种对生命、美与爱的短暂性深刻体验,对人生转眼即逝的每一个瞬间具有怀旧之情和无限爱意。这与《红楼梦》中宝玉的感受何其相似:“试想林黛玉的花颜月貌,将来亦到无可寻觅之时,宁不心碎肠断?······宝钗等终归无可寻觅之时,则自己又安在呢?且自身尚不知何在何往,将来斯处、斯园、斯花、斯柳,又不知当属谁姓?——因此一而二,二而三,反复推求了去,真不知此时此际如何解释这段悲伤!”


  韩裴曾多次将自己比作贾宝玉:“他的行事方式跟我有些相似,有时候也很孩子气,与当时的社会如此格格不入,以至于很多人认为他很古怪,但他只是生错了时代。曹雪芹创造宝玉这个角色,不是出于思考,而是出于本心。”2010年,韩裴来到中国,不久后便决定跟随“心头的热爱”,开始翻译《红楼梦》。



语言魔术,灵魂共鸣


  “翻译的艺术犹如渡河,这条河从两种不同文化的河岸间流过。译者渡河时选择踏上这块或那块石头,都是在定义自己的翻译方式和方法。”韩裴认为,曹雪芹首先是诗人,然后才是热切的小说家,同时也是深具学者与心理学家洞见的中国社会观察者。


  作为中国古典文学的巅峰之作,《红楼梦》对译者境界的要求可谓至高。它需要译者对两种语言的把握达到炉火纯青的地步,而且对其中包罗万象的百科知识也要十分熟悉。韩裴坦言,小说涵盖了浩如烟海的各类知识,成为翻译中最困难的地方。有时候,人物的服装描写细致入微,让他翻译起来感到格外苦闷,甚至不耐烦。此外,《红楼梦》暗藏丰富的隐喻,译者必须注意到这些读者也许会忽略掉的象征符号,其中一些符号需要译者做出解释,要么就弱化处理,不让这些符号“发声”;要么就译出来,让它们与读者对话。


  对于有些无法译为保加利亚文的文化元素,韩裴的处理方式一般有两种:音译和脚注解释。《红楼梦》中的大部分人物姓名都具有象征意义,应予以恰当解释。传统中草药、服饰,以及建筑名词、首饰、珠宝等,这些物品的名字难以在保加利亚语里一一找到对应。于是,译者便需将这些隐藏在诗中的想法、对历史事件和数字的暗指在注解中进行说明。例如,在小说开头,曹雪芹提到《红楼梦》的另一个名字:《风月宝鉴》,这是警幻仙子的一面魔镜,从镜子的正面看是一个美人,反面看则是一具枯骨。这个镜子落到生性放荡的贾瑞手中,引他走向毁灭。像这样的寓言,如果不用脚注解释,保加利亚读者可能就无法理解其中的隐含意义。


  另一方面,韩裴认为译者不该把个人解释强加给读者,也不应暧昧其词。如《红楼梦》中很多文言文无法通过现代保加利亚语进行完美诠释,为了原汁原味地向读者呈现出曹雪芹的思想,韩裴必须从古代保加利亚文学宝藏中进行寻觅。为此,他开始自学教会斯拉夫语,并从中通过使用华丽的古保加利亚语来还原《红楼梦》的“高雅”与“贵气”。根据读者反馈,这种复活古代词汇的做法令《红楼梦》的保加利亚读者非常愉悦,并且在一定程度上让人感到了民族的自信。


  韩裴说,翻译《红楼梦》的秘诀,就是从原有文化场域中走出来,走入曹雪芹创造的语言世界中去。这是一个“迁移”的过程,所有运用翻译技巧的想法都会消失,只剩下作者和译者的两个世界与两个心灵。韩裴会把自己想象成作者,“他引导着我,对我讲述着。然后我再从他的世界里走出来,重新沿着他引导我的那条路,把他用母语讲述的故事讲给人们听。”在经过成千上万页的翻译之后,翻译已不再是一个译者。他从别人认为的那些范畴,即那些妨碍其发挥的翻译评论家们制作的窠臼里跳出来,成了一名语言魔术师,在某种意义上获得了在语言之上开展创作的权力。因此,翻译是一种真正意义上的魔术。


  通过翻译,韩裴跨越时空,与古人对话,为保加利亚和中国建立起某种灵魂上的共鸣:“把我与中国联系起来的并不仅仅是我对中国‘美之文化’及‘心之文化’的倾慕,更是古代保加利亚人与中国人灵魂深处的共通。”

责任编辑:罗雨静